高居翰：从这处能看出，故宫《踏歌图》不是马远真迹
《溪山清远: 中国古代早期绘画史（先秦至宋）》一书是在著名艺术史家高居翰教授的系列讲座“ A Pure and Remote View: Visualizing Early Chinese Landscape Painting”基础上，翻译、整理而来。录制此系列讲座是高居翰去世前的重要工作，凝聚其毕生所学、所悟，完成了他向世人讲述中国古代艺术通史的夙愿。
(资料图片)
作者通过细读画作和作品比较，展开对中国古代早期绘画史的系统叙述，分析其如何从“装饰”转向“具象再现”，并在两宋时达到巅 峰，成为唯 一可比肩欧洲文艺复兴的伟大艺术传统。这一线索为后来的文人画史所忽略和贬抑，在目前通行的世界艺术史中也未得到清晰、充分的阐述。本书能够弥补知识缺憾，扩展人们对中国古代早期绘画史的世界意义和价值的认识。而强调观看的乐趣，倡导从画作本身出发的视觉研究，也是作者对中国绘画史方法论和欧美艺术史研究的一种反思。
文 ／ 高居翰
《华灯侍宴图》是马远真迹，之前它在皇家收藏目录《石渠宝笈》中只以 “无名氏”载录，但我和多数学者都认为它是马远真迹。
马远，《华灯侍宴图》，绢本淡设色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宋宁宗题诗云：
朝回中使传宣命，父子同班侍宴荣。
酒捧倪觞祈景福，乐闻汉殿动欢声。
宝瓶梅蕊千枝绽，玉栅华灯万盏明。
人道催诗须待雨，片云阁雨果诗成。
题诗是从室外视角记录晚宴发生的情形，画面中其实并不能看到宾客样貌，而只能一瞥宫殿内景，有舞者和演奏笛子的女乐师等。前景是光秃秃的梅树，整体画面为夜景，显得有些昏暗。总之，这是一幅精彩、神秘而微妙的画作。李慧漱在其关于南宋宫廷绘画的著作《中国宋朝的后妃、艺术与机构》中，曾尝试辨识这幅画中描绘的真实事件。她的书确实值得一读。
马远，《华灯侍宴图》局部(梅树、乐队)
前景的枯梅十分精彩，透过它们，又可看到成队乐师或许在吹奏，而非跳舞，总之是在进行某项娱乐活动。宫殿内，仆人立于一边，躬身向下，目视右侧宾客之所在。宫殿内有些许亮光，而室外则是一片昏暗，有很多梅树。上端远景也很精彩，一棵巨大的松树戏剧性地挺立在薄雾中。远景左侧为一片开阔空间，右侧矗立着几座山峰。这是一幅真迹。
有趣的是另一幅《华灯侍宴图》确有马远署名，且一度被视为真迹。这幅作品参加了 “1935—1936 年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”。我在其他文章中提过，早年间中国政府的选画委员会有意选取一些非真迹的画作送展，包括传为马远、夏珪和郭熙等的作品。不过很幸运，当时他们认为此幅是真迹，于是把另一幅拿去送展，结果阴差阳错，把更好的那一幅送了出去。
马远(传) ，《华灯侍宴图》，绢本淡设色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这一幅哪里不对呢？最明显的问题在哪？其实，问题比比皆是。画家对树枝间舞者的表现不够自如，她们本应优雅美丽；画家将树的高度压低，然后将这些舞者分散地画在宫殿的平台上。但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画面上部，那里的空间被填满，绘有繁复的山峦、建筑、宫殿和松树，没能让空间开放。
其实从元画和明画中可以更多地看到这一特征。下图是元早期画家孙君泽的作品，曾是我的私藏，现藏于伯克利艺术博物馆。从中可以看到许多马远的手法和风格，马远的松，马远的石，以及山路、峭壁与溪流等。
孙君泽，《山水图》，绢本淡设色，伯克利艺术博物馆藏
明代戴进的《春游晚归图》广为人知，采用了不少马远的手法，比如引人注目的松树，还有构图方式等。但同样，上方的山峦和寺庙过于繁复。明代画家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画面填满。
戴进，《春游晚归图》，绢本淡设色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我们能将两幅相似的画作做出区分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定图1是真迹。《华灯侍宴图》展现了一个特定事件，不管这一事件能否被辨识出来。其呈现方式是让我们像观者一样观看它，而非作为这个事件的参与者。画面场景与题诗也形成了呼应。总之，这是一幅极佳的作品。
在中国的宋画书籍中，《踏歌图》常归于马远名下，被视为马远代表作。《踏歌图》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，我在《诗之旅》中也提到了它，但目的只是为了说明它为何并非真迹。
马远(传)，《踏歌图》，绢本淡设色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画面下方晚归的农夫，他们酒气熏熏聚会归来，亦步亦舞。在他们上方有巨石、枯柳和梅树。然后就是深远的景象。从细节上看，农夫们外貌土气十足，其中一个被同伴扶着，最前边的老者扭身抬腿，踏着舞步，画中竹子和巨石刻画精到，不过，近观之下画中人物若真出自马远之手，笔法就显得太重，也过于活泼。或许，它是类似马远真迹的仿作，但真迹现在遗失了。
在我看来，画面上部远景过于饱满，高大的松树，大量建筑物，甚至还有建于悬崖边的长廊。所以，我认为将它归在马远名下和收录在书中，是错误的选择。
（本文摘编自高居翰所著《溪山清远: 中国古代早期绘画史（先秦至宋）》一书，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。）
人文社科 | 艺术通史
《溪山清远: 中国古代早期绘画史（先秦至宋）》
【美】高居翰 著
张坚 等译
北京大学出版社
2022年10月
高居翰（James Cahill，1926—2014），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艺术史教授，1997年荣获该校终身成就奖，曾担任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中国艺术部策展人。因在亚洲艺术史研究中的杰出贡献，2010年史密森学会为其颁发“佛利尔奖章”。他被学界视作西方研究中国艺术史的一座高峰。主要作品：《图说中国绘画史》《隔江山色：元代绘画》《江岸送别：明代初期与中期绘画》《山外山：晚明绘画》《气势撼人：十七世纪中国绘画中的自然与风格》《诗之旅：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》《画家生涯：传统中国画家的生活与工作》《致用与娱情：大清盛世的世俗绘画》等。
作者能言善辩，讲述生动且极富激情，融广博的学识和细腻敏感的阅画经验于一体，并穿插其多年亲身经历的艺术鉴藏与美术史界的交往故事，知识量与信息量巨大。本书论题开放而耐人寻味，对绘画史的诸多问题提出了新颖思考，也必将引发学界讨论。
编辑 | 小仙女
主编 | 海 蓝
